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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命门(十五)


“那些人我们没抓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决坐在秋叶山居的花厅里,楚识夏半倚靠着桌案喝药。她被老头子那一掌震伤了心脉,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昏天黑地地吐了一回血,反而清爽了许多。

“九幽司是个拿钱买命的刺客组织,是谁要杀他,我不知道。沉舟找到他们是个意外,我只是给你通风报信罢了。”楚识夏在漆黑的药汁里看见自己眼睛的倒影,冷而锋利。

燕决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沉舟的身手他略有耳闻,如果仅仅是为了杀礼部侍郎,这些刺客似乎太兴师动众了一些。礼部侍郎一个文弱书生,身边既无高手也无侍卫,若是仇家买他的命,为何远赴帝都一路上荒郊野岭的不动手,偏偏要在帝都里取他的命?

但楚识夏伤得厉害,燕决也不好咄咄逼人,只好告辞。

“燕小侯爷真是个正人君子。”楚识夏一口气闷了药,又吐出两口瘀血来,“我都有点愧疚了。”

玉珠听得直叹气,自从来了帝都,她叹的气比过去十九年加起来还要多。

玉珠轻轻地给她拍着后背,有点埋怨地说:“我的大小姐啊,你消停消停,少说两句话吧。你看看你吐的血,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楚识夏心里一哂,心说这算什么?前世我在拥雪关的时候,带兵趴在雪里埋伏北狄人,窝在雪地里太久,身上的皮肤一搓就掉下来一层层的,差点把手指头都冻掉。

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药汁的苦味慢慢消散,楚识夏什么都没说。

玉珠有些惴惴不安。

从回到秋叶山居到现在,楚识夏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沉舟。

——

沉舟伤到了肩膀,那根诡异的琴弦锋利得难以想象,再往下两寸就可以触及他的骨骼。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窗台上,从肩头到胸口缠绕着一层又一层布带,眺望永无止境的大雨和深不见底的夜。

溅开的水花泼洒到他的脸上、睫毛上,湿润、寒凉。

“沉舟,你把门打开,至少把药喝了行吗?”

程垣在外头拍着门喊。

沉舟装聋作哑。

“把门撞开。”是裴璋的声音。

沉舟不知道他这个外人,为什么非得掺和到秋叶山居的事里来。他抬手挑飞一个茶杯,砸碎在门板上,警告外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外面的动作静了片刻,随即门板被人砸得稀烂。

沉舟扭头,皱眉看着他们。

“楚大小姐受伤了,你如果不想她吐着血还要爬起来哄你喝药,就别闹小孩子脾气。”裴璋把药碗放在桌上,不怎么客气地说,“快来喝药。”

“少这一碗药我也死不了,”沉舟道,“出去。”

“你不想知道今晚的事会引发什么后果吗?”裴璋的折扇点在药碗边缘,“喝了我就告诉你。”

程垣紧张地看着沉舟,如果沉舟打算拎着裴璋丢出去,他至少能保证裴璋落地的姿势不那么难看。沉舟眉间的痕迹没有松开,但他一探身,握住药碗一饮而尽。

程垣松了一口气。

沉舟盯着裴璋,示意他说。

“新任朝廷命官横死,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燕决是陛下提拔的人,如果有人趁机攻讦,燕决少不了要吃亏。”裴璋慢条斯理地说,“加上今夜,楚大小姐也被牵扯进来,难免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比如说,摄政王的鹰犬。

“怎么解决?”沉舟直截了当地问。

“抓到凶手,如果抓不到凶手,就造一个给他们,堵住他们的嘴。”这话很不光明磊落,可裴璋信手拈来,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问题在于,这会不会是他们杀的最后一个朝廷命官。”

楚识夏当时出门之急迫,显然知道九幽司是冲着沉舟来的。裴璋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对沉舟的兴趣越来越浓烈,他隐隐觉得沉舟身上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管九幽司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还是声名狼藉,终究是匪徒。沉舟和九幽司关系匪浅,怎么会和楚识夏从小一起长大,甚至有个“楚家表少爷”的假身份?

沉舟思考着裴璋的话。

他知道九幽司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这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接二连三有朝廷命官遇害,而身为羽林卫中郎将的燕决迟迟无法将凶手缉拿归案,今夜调动羽林卫又扑空的事必然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燕决难逃责难。

摄政王若是在其中稍加动作,楚识夏也脱不开关系。

到时候会是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

“其实我很好奇,你和九幽司究竟是什么关系?”裴璋图穷匕见。

沉舟没跟他多说,只是挑挑拣拣地把九幽司的现状说了,着重说了山鬼氏和洛氏的纷争,以及这些人的目的。沉舟知道裴璋是个聪明人,也许真的能帮楚识夏。

裴璋听完一切,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一切都可以化险为夷。”裴璋收拢扇子,拍在掌心里,“你为什么不回到九幽司,把九幽司掌控在自己手里?”

沉舟愣了一下。

“九幽司带走了你,达到了目的,就不会再谋害朝廷命官,此事不闹大,陛下大可以保全燕小侯爷。”裴璋谆谆教导,道,“九幽司若是落到你手里,你还怕护不住你的大小姐吗?”

沉舟的心失速地跳起来,那份深埋的恐惧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回到九幽司吗?

——

“这场雨下得真烦。”

楚识夏感叹道,她眼角一撇,趁玉珠不注意的时候把药倒进了花盆。皇帝御赐的娇贵名花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被迫灌了一碗药,更没精神了。

“大小姐,这才第二顿药,你就不老实了?”玉珠跑过来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训斥道,“这药的味道太冲,花都要被你浇死了!”

楚识夏还要狡辩,就见沉舟踏进屋来。

外头下着雨,他头上顶着斗笠,手里提着断剑,俨然是要远行的模样。楚识夏心里隐隐的不安,盯着他不说话。玉珠被这两个人的沉默逼得要发疯,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九幽司的事,你怎么处理?”沉舟问。

“我跟小侯爷说了,你是寻到了线索追过去的,九幽司就是冲那个礼部侍郎去的,这不关你的事。”楚识夏直勾勾地看着他后背上行囊,“你要去哪?”

“只要我跟他们走,一切就解决了。”沉舟说,“他们不会再回到帝都杀人,趁现在还没有闹大,没有拖累其他人。”

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我以为你会说,你要把帝都里九幽司的刺客都杀干净。”

沉舟的思维是笔直不带拐弯的,撞了南墙就一直把南墙撞塌为止,不知道回头两个字怎么写。什么拖累,什么闹大,根本不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词。

“晚上做噩梦都冷汗淋漓的人,去九幽司?你去九幽司干什么,杀人吗,不怕哪一天就死在别人手里吗?”楚识夏一下子跳起来,抓着他的领子,逼近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谁给你出的主意?”

“如果以后我成了九幽司的主人,你就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不好吗?”

“好个屁!”楚识夏彻彻底底的怒了,口出秽语,“你不准去。”

沉舟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他对着楚识夏愤怒的眼睛,想起来了,楚识夏说要来帝都的时候,楚明彦就是这样的表情。

沉舟无声地笑了笑。

其实你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不愿做,不想做。

“那个人和我说,人鬼殊途。如果我不走,迟早有一天,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沉舟颤抖着,握住她抓着自己领口的手,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的剑断了。”

“剑断了,我再给你打一把。”楚识夏毫不犹豫道。

“那我的心被蛀空了,你也能给我再挖一颗吗?”沉舟轻声说,“其实你也治不好我,那就让我替你杀人,做你的刀,不好吗?”

“我问你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楚识夏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脑子里把秋叶山居里的人筛了一遍,就得出了答案,“是不是裴璋?”

除了裴璋,谁还有这个脑子,有这个胆子给沉舟出这种主意?

沉舟没说话,落在楚识夏眼里就是默认。她反手抽了饮涧雪,夺门而去。

玉珠看得目瞪口呆,一跺脚,急道:“快去追啊,大小姐真把裴公子砍了,可怎么收场?”

——

裴璋稳稳当当地坐在屋子里煮茶,就听外头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随即房门被人拉开,楚识夏一身雨水,提着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剑滴落在地上,像是血。

“楚小姐,你这是……”裴璋挑了下眉,“你不会真的要杀我吧?”

楚识夏一把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你为什么要给他出那种主意?”

“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做不出这个决定,我替你来做。怎么说你也受益了,这么对我不好吧?”裴璋被她捏得喘不过气,一个劲地拍她的手。

“他本来就是刺客,刺客不就是用来杀人的吗,”裴璋艰难地说,“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你深陷此局中,若有九幽司这样的助力,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不懂你在气什么!”

裴璋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上却松了力道,再接再厉道:“你既入帝都,又决心博弈天下,就是将自己、亲人和家族都押在了赌桌上。你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楚识夏松了手,裴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兵行险着,是为了求我楚家生路。”楚识夏的声音低而清冽,“我把我的一切都押上了,因为我姓楚。可是沉舟,他不姓楚,他也不是我们楚家的人,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唯独他,只有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楚识夏心中近乎哽咽。

至少,至少保全一个沉舟。

她像是被人抓住了不肯一掷千金的豪客,死死地抓住手里最后的筹码。

裴璋喘息着,觉得她突然幼稚得像个孩子,“牵扯不牵扯的,你说了算吗?你之前可没这么天真。”

楚识夏深吸两口气,仿佛平静下来了,“你说得对,是我天真了。”

裴璋松了口气,爬起来说:“你也不必担心,沉舟公子虽然心性单纯,但身手还是……”

“还是”后面的话被结结实实的一拳砸得滚回了肚子里,裴璋脑子里一声蜂鸣,滚倒在桌上,扑翻了一桌茶盏。楚识夏沉默地暴怒着,没落下第二拳,就被身后的人抱着腰拖了出去。

“松手,”楚识夏瞬间就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是沉舟,磨着后槽牙说,“不然连你一块揍。”

“我回九幽司,对我们都好。”沉舟在她头顶说,“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

“你拿什么保证?”楚识夏肘间捣在他腰眼,猛地把人推开,转身看着他,“你不清楚九幽司是什么地方,还是我不清楚九幽司是什么地方?你梦到小时候的事,在梦里都发抖拔刀,你真的敢回那个地方吗?什么叫对大家都好,对你也好吗?”

“至少,你不会有麻烦了。”沉舟轻轻地说,“我回九幽司,跟你安排程垣做卫长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楚识夏感到一股心酸从眼底冲上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重活一次好像一点用都没有。她太怕了,太怕这是一场梦,太怕一败涂地,太怕云中再次被血洗。

也怕沉舟就那么死了。

也许他哪天死在九幽司的某次任务中,躺在雨水里流干了血,而远隔着千山万水的楚识夏什么都不知道,仍然在盼望着他会在某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行走在屋脊上守夜。

“只有你不可以。”楚识夏几乎要落泪,字句有力道,“只有你不可以,你懂吗?”

“这是我的事,你又不姓楚,你跟我们楚家没有关系,你也不是我什么人。你要替我担当,你要替我扛,凭什么?你没有这个资格。”楚识夏决绝地说,“这些事,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

沉舟没有退步的意思。

沉舟不理解,我对你而言分明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程垣可以,我不可以?

楚识夏闭了闭眼,残忍地说:“如果你今天从这扇门走出去,就再也别回来了。”

屋里照顾着裴璋的玉珠听见这句话,像是被一道雷打在灵台上,惊得傻住了。

怎么就要说这么重的话呢?

玉珠看看楚识夏,又看看沉舟,急得不行。可这两个人硬得像雨里的石头,谁也不肯让一步,就这么僵持着。

沉舟的眼神在一瞬间枯萎下去,像是冰川融化轰然倒塌,沉寂到深深的海中。

“你不是……喜欢我吗,”沉舟有点崩溃,求证般问,“你不要我了吗?”

楚识夏只是坚硬地重复道,“你今天要是从这个门走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沉舟像是不敢相信,眼圈一点点红了,却还是不改口。

就算你不要我了吧。沉舟想,至少我可以向他们证明,即便你厌弃我,我也不会杀你。

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我,我也不会躲。

他握着那半截断剑转身离去,像是握住自己的最后的支撑,以免膝盖一软跪下去,再也踏不出半步。

——

沉舟背影消失的瞬间,楚识夏跪倒在地。

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她的肩头,把她周身的骨骼都压断了、碾碎了,只剩下这么一身空荡荡的白袍,从空中坠落着、坠落着,落到地上。

他还是走了。

楚识夏脑海中一片空白,混乱地想,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么重的话呢?分明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中秋了啊……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每一个中秋都是一起过的。你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人给你包月饼吃啊?人家会不会看你不懂,欺负你啊?

怎么就要走了呢,怎么就要把命卖给九幽司了呢?

楚识夏思绪混乱,直到玉珠来搀扶她,她才在地面上水洼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脸上凌乱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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