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飘零客(三)
满庭碧色匆匆凋谢,金黄般胭脂红粉墨登场。夕阳斜照时,枝头金色的树叶被无数光束穿透,仿佛另一场盛大的阳光冉冉升起——却终究无法长久,随着夕阳的沉沦彻底熄灭。
很快又要再次入冬了。
祥符五年,十月。
江南,庆州。
少年撑着伞从斜飞的雨丝中走过,苦寒孤寂的夜晚一望无际,唯有秦楼楚馆萤火般的灯盏彻夜长明。老鸨本来甩着手绢,殷勤地迎上去,却在看清少年江湖浪人的穿着时后退半步,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两分。
“客人,听曲还是过夜啊?”老鸨苛刻地审视着他,期盼着能从他的口袋里抠出两个子来。
“过夜,”少年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扔到她手里,“我找璇玑。”
老鸨本想矜持片刻,但少年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挂着的断剑,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些江湖人都是刀尖上舔血,有一天过一天的,近来世道又乱,老鸨不好再多生事端,便立刻着人带他去见璇玑。
璇玑的闺房在顶楼,推开窗便能看见庆州城广袤的夜色。少年推门进去时,她正坐在绣床上,给熟睡的小女孩掖被子。白猫嗅到主人的味道,拖着尾巴就眼巴巴地跑过去了。
“少主。”璇玑收敛了懒散的神色,微微躬身道。
沉舟没有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白猫疑惑于主人的味道出现在一个陌生人身上,着急得原地叼着尾巴打转。
“庆州的钉子已经拔干净了,”沉舟将一枚沾血的金色骷髅头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把消息送回本堂吧。”
九幽司本以银色为尊,又以银色修罗面具做辨别身份的标识。山鬼氏决心吞并洛氏以后,另以金色为尊,将金色骷髅头作为信物。
璇玑也杀过人,对庆州城里潜伏的山鬼氏刺客也有一星半点的了解。这些人比之洛氏的“种子”更甚,就算比起已经支离破碎的“十鬼”也丝毫不落下风。
而这位从不在同门之中露面的“少主”居然单枪匹马杀了他们所有人,璇玑只要帮他看着孩子和猫就好。
九幽司所有的刺客都知道,洛氏有一位“公子舟”,不称洛姓,却为洛氏杀人,暗杀术神乎其神,无往而不利。山鬼氏的人都在找他,想要他的忠心或者他的性命。但关于他的消息非常少,只知道他的名字里有一个“舟”字,身边带着一只白猫。
“出去吧,我想休息了。”沉舟说。
璇玑唯唯诺诺地退到外间的小榻上,听着里间匀净的呼吸。
沉舟合衣躺在房间靠窗的美人榻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漆黑的屋顶。清澈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像是一地的霜花。
沉舟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偶尔,沉舟在梦中看见年幼时的自己在笼子里杀死了所有同伴,却并不感到惊恐,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手上的血,心里无波无澜。沉舟再也不会惧怕梦中的恶鬼,他好像渐渐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沉舟觉得有点冷。
喉咙上苍白的伤疤被颜料遮掩起来,却像是一线闪烁着寒芒的刀锋,一点点收紧,绞断他的喉骨。
湿润的、温热的东西忽然舔了一下他的指尖。沉舟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握住剑柄,却猛地按住了。他半撑起身子,看着被他突然动作吓得后退出去好几步的猫。
“哥哥。”
不知何时醒来的媛娘抱着受惊的白猫,担心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睡觉吧。”沉舟说。
“哥哥,你的手好凉。”媛娘摸着他的手,小声说。
“去睡觉。”沉舟强硬地说。
媛娘却皱起鼻尖在空气里嗅了嗅,抓着他的袖子,轻声问:“哥哥,你去杀人了吗?”
沉舟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看着媛娘扬起的小脸,一字一顿道:“是。害怕吗?”
媛娘摇摇头,抱着被子和猫蹭到沉舟旁边,安慰似的拍着他的后背说:“我不害怕,哥哥也不要怕。你杀的都是坏人,都是像害死我爹我娘的人一样的坏人。老天爷不会怪你的。”
沉舟无声地扯动嘴角,笑容苦涩。
媛娘的眼睛亮闪闪的,“媛娘陪你睡,哥哥不要怕。”
“如果我会怕就好了。”沉舟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
会怕,会不忍心,会犹豫才是正常人。
“哥哥,你的家里人也不在了吗?他们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媛娘小声问,声音软软的,像是怕戳痛了他。
“我的家里人……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家里人。也许是的,她曾说,她死了,我就是她的未亡人。但是她现在不要我了,我走的时候,她让我再也不要回去。”
“这是气话呀!”媛娘有点着急地说,“她肯定也在找你,在想你。她要是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么多苦,她肯定很伤心的。”
沉舟安静地笑笑,这个笑容是真心流露,像是冷硬的心脏被撬开一个角,露出内里温暖柔软的东西。沉舟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因为我阿娘就是这样的啊!”媛娘眼神黯淡地说,“每次她和我阿爹吵架,阿爹摔门出去,阿娘就会说‘有本事你就再也别回来了’。到吃晚饭的时候,阿爹摘了花回来,阿娘就又开心了。”
“对不起。”沉舟说。
媛娘摇摇头,捧着沉舟的脸说:“哥哥,你是好人,你要开开心心的。媛娘会听话的,不会给你惹麻烦,你也不要再难过了好吗?”
沉舟乖乖地被这个小豆丁似的女孩摸着脸,袒露心声道:“我只是想回家。”
——
帝都,秋叶山居。
书房桌案上堆着雪片般的纸张,窗户没关,风一吹便呼啦啦地扑了进门的人满脸。裴璋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把一股子邪风拍在了窗外。楚识夏从脸上薅下来一大把写满了字的纸,密密麻麻、字字犀利毒辣。
“这是什么?”楚识夏反手关上门,问。
“从内阁抄来的折子,各地刺史上书陈情,《军政十奏疏》违背祖训、民间怨声载道,恳求陛下不要再一意孤行,否则祸国殃民。”裴璋意简言赅地总结道,“只怕再过几日,裴次辅就要顶不住弹劾,引咎下野了。”
“民怨沸腾,是该好好查。不过不是查新政。”
楚识夏和裴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玩味。
“我曾派人到民间打探,鱼鳞图册自然是碰不到的,但有一点很值得注意。”裴璋在桌面上轻轻地一敲,“多地重新丈量土地时,官府和百姓爆发冲突。”
鱼鳞图册是官府用于登记房屋、山林、土地、湖泊的记录,国家税收也要以鱼鳞图册为依据。换而言之,这是国之根本所在,民之性命所系。
楚识夏略略偏着头,发丝摇晃,“这些年土地兼并、强买强卖的事太多了,在农户眼里,官府和乡绅蛇鼠一窝——实际上也确实可能是蛇鼠一窝,所以新政在他们眼里就是变着花样剥削他们的土地,他们反应激烈也是理所当然的。”
楚识夏缓慢地抬起眼睫,眼神锐利,“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
“愿闻其详。”裴璋颔首道。
“裴公子知道帝朝地方权力划分么?”楚识夏娓娓道来,“州、郡、县、镇、乡、村,一层又一层,像是垒砌起来的塔。所谓上行下效,其实下面不坍塌,上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村里的人,想要离开村子,到州里揭发乡绅恶行,要走多久的路,撞多少次南墙?裴公子长在深墙大院里,恐怕很难想象。太祖皇帝在午门外设登闻鼓,含冤者可击鼓鸣冤,但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完这条路。”
裴璋听得皱起了眉。
“虽然撰写新政的人是你、是我,推行新政的人是裴次辅和陛下,但真正将新政落到实处的,是我们看不见的无数小官小吏。他们要是想在丈量土地的事情上动手脚,是轻而易举的。”楚识夏耸耸肩,无奈的笑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任由裴公子你神通广大,又能捏死每一只蚂蚁么?”
裴璋被这番沉甸甸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深呼吸道:“积重难返。大周数十年贪官污吏的积弊已经至此。”
楚识夏默认了他的话,低头喝茶。
“楚小姐,没有别的要说的话了么?”
楚识夏笑了笑。
她不是个严肃刻板的人,笑起来也有千姿百态。三皇子和她素来不对付,常常被她一个笑容勾得大为光火。这一刻她的笑容灿烂又锋利,像是正午高悬的日光,刀剑似的。
“病入膏肓,就刮骨疗毒。”
楚识夏不轻不重地把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裴璋说:“没办法一个一个地宰了所有贪墨的官吏,就杀鸡儆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人之本性,可钱这种东西,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是不是?”
裴璋飞快地搜寻起合适“杀鸡儆猴”的目标来,但大周疆土辽阔,他最近零零散散地看了无数弹劾的奏折,一时之间难以理清。裴璋头痛不已,按着太阳穴道:“你想拿谁先开刀?”
楚识夏却神神秘秘地说:“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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