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春婉娩(一)
东宫。
“今天这东宫里,谁都别想带走一件东西。”
东宫侍卫和羽林卫分列两侧,一色银白轻铠,一色黑金色轻甲。中间横着一具黑色的棺椁,三皇子一只手压在棺盖上,拍得砰砰作响。白子澈穿着素净的长袍,落雪纷纷洒了他满身。
“三哥,霍氏的人已经北上,不日即将抵达帝都。霍长公子的灵柩停在东宫,本就不合规矩,将灵柩安置在外头,这也是父皇的意思。”白子澈拢着袖子,淡淡地说,“你不要为难我。”
“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为难?”三皇子眯起眼睛,指着白子澈的鼻子说,“你就是个贱人生的贱种,居然妄想在我哥哥的东宫里指手画脚。这棺材我就是烧了,你也抬不走。”
三皇子傲然扫视雪地里伫立的所有人,铿锵有力道:“这东宫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哥的。没有我大哥的话,谁也不许动,否则我砍了他的头!”
所有人都知道白焕被废黜了东宫之位,幽禁在宫外的宅邸。但三皇子就是不离开东宫,不仅自己不走,也不许任何人走,要把一切都维持在白焕还在时候的样子。
好像这样就能保住白焕扫地的尊严和他的储君之位。
“三哥,东宫是谁的,你说了不算。”白子澈罕见强硬地说。
白子澈抬起眼睛,手掌同样按在棺木上,浑身上下紧绷着,像是绷紧的弓箭。他那双眼睛总是低垂着不看人,偶尔和人对视,也是朦朦胧胧的,看上去分外柔弱。
此刻藏在云雾里的锋芒乍然刺出,寒芒毕露。
“霍长公子有功名在身,大周律令在上,他的灵柩不是你说烧就能烧的。”白子澈掷地有声道,“松手。”
“白子澈,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是吧?”三皇子眯起眼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当年我就该把你按在莲花池里淹死。”
“霍长公子当年连中三元,是民间盛传的文曲星,容不得三哥轻慢羞辱。”白子澈沉着冷定道,“放手。”
三皇子被他一套又一套气得发疯,当即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刀,挥向白子澈的脖子。一道血花飞溅,星星点点的朱红色洒到白子澈雪白的腮边,白子澈的睫毛扇动,却分毫未动。
程垣握着刀刃,鲜血从他的掌心点点滴滴打在棺木上,色泽深沉。
“三殿下,不要胡闹了。”程垣说,“你也不想给大殿下惹麻烦吧?如果陛下知道今天的事,也不会高兴的。”
“程垣,你不是楚识夏的好狗吗?”三皇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扯出一抹戾气深重的笑容,“原来你们两个早就狼狈为奸,合起伙来算计我哥。”
“三哥慎言。”白子澈沉下眉眼。
一枚铜板横空飞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三皇子手腕上。三皇子吃痛,手腕脱力握不住刀,被程垣将刀夺了下来。
“有刺客,还不保护三殿下回屋子里去?”白子澈当机立断,大喝一声。
羽林卫们一拥而上,挤着东宫侍卫和三皇子离开棺椁往屋子里推。三皇子破口大骂,却抵不过羽林卫人多,推搡得他动弹不得。白子澈一挥手,剩下的人便将霍文松的灵柩抬起,飞快地离开了东宫。
白子澈顺着铜板飞来的方向看去,一道生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含雪的梅花后。
——
铁匠巷。
白子澈用一根铁签子拨动着石灶里的炭火,飞迸的火星子在半空中明灭。楚识夏坐在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屋檐下的冰溜子。她裹着件鹤羽大氅,很疲惫似的佝偻着脊背。
“霍家人就要来了,霍二公子怎么办?”白子澈找了个话头。
楚识夏当然不可能承认她就是那个劫走霍文柏的刺客,但只要霍文柏咬死了他没见过刺客的脸,也不知道刺客为什么抓他,这件事也能瞒过去。毕竟霍文柏是受害的一方,霍家又是新丧,谁也不会抓着他不放。
“我本想做个局,送燕小侯爷一记功劳,顺理成章地让二公子出现在人前。”楚识夏低着头苦笑,“可是霍二公子不同意。”
白子澈很意外,“他不想回去?”
可霍文柏终究是霍家人,霍氏家主膝下只有他们兄妹三人。一儿一女死于非命,剩下一个儿子生死不知,他们怎么承受得住?如果错过这次机会,霍文柏就要过一辈子东藏西躲的日子。
“他说,他不想做霍文柏了。”楚识夏看向白子澈,“殿下,他想见你。”
“见我?”
“霍文柏说,他要做帝师。”
——
绯玉馆。
江乔在牌桌上赢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将赢来的钱输了回去,惹得桌边的客人心花怒放。一张桌子上谁手里有什么牌,江乔记得清清楚楚,想怎么赢怎么输,都在她一念之间。
江乔推开客人揉捏她手指上小窝的手,笑着拢上肩头的纱衣,转身走出了小楼。侍女为江乔递上大氅,她裹紧了,独自撑着伞往自己的小舍走去。
她眼角的金粉和胭脂还没有擦去,表情骤然冷淡下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江乔推开院门,看见楚识夏在廊下对她招手。
“看来今天有贵客。”江乔笑。
楚识夏也笑笑,只是说不出来的疲倦,“不要让人进来。”
江乔点头。
楚识夏转身进了屋子。
这间偏屋用来安置霍文柏,江乔对外说这是她请来护养古琴乐器的琴师。屋子里干净整洁得不像活人住的地方,只有一盆炭火添了点暖气。
霍文柏把自己收拾得很妥帖,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地梳理好。他穿着书生的青衫,膝上盖着一件兽皮毯子,清瘦的十指上缠着白色的细布带——那是他帮江乔修琴的时候被琴弦勒的。
白子澈坐在他对面,有些拘谨,求救般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干咳一声,站在白子澈背后。
“四殿下,对么?”霍文柏率先开口,声音嘶哑,“我记得四殿下是宫女所出,不到十岁就丧母,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但皇后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上心,所以殿下是跟着宫中一位画师长大的。”
白子澈放在膝盖上手指蜷曲起来,抓皱了衣摆。
“那位画师年前好像畏罪自杀了,罪名是监守自盗?”
“他没有监守自盗。”白子澈生硬地说。
“世人都这么说。”霍文柏的眼神清澈冷冽,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兀自要破开白子澈的心肝脾肺,“一件事就算是假的,只要世人相信他是真的,那他就是真的。”
“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白子澈喉结滚动,掐得自己掌心生疼,“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人重复谎言,但只要有一个人记得真相,那他就永远不会是真的。”
“四殿下觉得,自己是那个永远记得真相的人?”
霍文柏摇头,“漂亮话谁都会说。居高临下久了的人,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譬如那位废太子,一开始也并不是虎狼之辈,但他享受久了杀伐决断的特权,知道杀人是何等容易的一件事以后,他就不拿人命当人命看了。”
霍文柏的目光像是要洞穿白子澈的皮囊,直透他的心脏,“殿下怎么敢保证,自己不会变?”
“二公子说得不对。”白子澈反驳道。
“哪里不对?”
“云中楚氏世代从军,手上的人命再多不过。但云中楚氏难道个个都是冷血的杀人机器吗?”白子澈声音不高却坚定,“正是因为知道人命的脆弱,才更要克制自己手上的利剑。”
楚识夏神色微动,再看向霍文柏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确信。霍文柏显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居高位者,若执剑而无鞘,乃天下之劫难。”霍文柏总算流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点了点头。
“四殿下,你若当了皇帝,就决不能只是皇帝。”霍文柏忽然说,“皇帝的眼中要有利益得失,却也不能只有利益得失。若是连皇帝都不在意清白和真相,这世道将何其黑暗?”
“子澈领教。”
霍文柏整理衣袖,他的双腿已经残废,坐直便只能依靠半残的腰。尽管很辛苦,霍文柏仍旧不放松一丝一毫。他气度从容优雅,仿佛置身书声琅琅的书堂。
“我乃江南霍氏文柏,字仲安。景泰九年连中三元,是灵帝一朝的最后一个状元。曾于翰林院任修编,因拒绝向宦官行贿被罢黜,自请辞官回江南教书十年。”
“我有从龙之术,欲扶殿下上青云,殿下可愿拜我为师?”
白子澈双手放在额前,重重地叩首在地。
“子澈,拜见先生。”
霍文柏欣慰地笑笑。
——
白子澈走了。
楚识夏陪霍文柏坐在檐下,细雪绵绵。
“真的不回江南了吗?”楚识夏轻声问。
“不回了。”
“也不见见你的父母?”
“我没脸见他们。”霍文柏摇摇头,“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家中叔伯都是亲厚的人,会代我照顾他们的。”
“二公子,你想清楚了。若是要走这条路,这世上从此没有霍文柏,只有藏身妓院的无名琴师。”楚识夏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去和殿下说。殿下会理解你的。”
“大小姐,你为什么要搅进帝都的事里来?”霍文柏没头没脑地问,“你家里掌着边疆几十万精兵,别说陛下,摄政王也轻易不会动你。你又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楚识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气逸散在冷空气中。
“这天下是不是看着还算太平?”
楚识夏笑笑,“斗得死去活来的,好像只有朝堂上的那些大人物。可是还有很多人,被侵占了田地,不得不典儿卖女换条活路;也有人被亲生父母卖进烟花地,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还有人连口饭都吃不上,从这个城流落到那个城,死在路边给野狗充饥。”
楚识夏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轻声道:“这其实,是个乱世。”
“生逢乱世,今天明天的,谁又说得准?也许明天皇帝就要弄死我,削了我家王位和兵权,要我一家人死无葬身之地呢?”楚识夏的唇角在笑,眼神却很冷。
“生逢乱世,谁又能独善其身?”霍文柏也笑,说:“我今日回了江南,只能守着我的父母了此残生,看他们为我痛苦。但我若留在帝都,有朝一日这天下海晏河清,我的父母才能颐养天年。”
“我和你,是一样的。”霍文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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