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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雪如浪(二)


洛霜衣趴在雪堆上,将楚识夏刨了出来。楚识夏趴在雪地上剧烈地咳嗽,险些将肺一并吐出来,指着身下的雪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洛霜衣像是早有预料,一声不吭地往下挖,又挖出来一个沉舟。

沉舟抓着洛霜衣的手往上爬,刚刚爬上雪堆,脸上就重重地挨了楚识夏一个耳光。

楚识夏抓着他的领子,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不要命了?!你把我往上托,你死了怎么办?”

沉舟一言不发,攥着她拎自己衣领的那只手,对着她的嘴唇直接吻上去。

九幽司其他刺客像鼹鼠似的趴在雪堆上打洞,把下面的人挖出来。

“怎么会突然发生雪流沙?”楚识夏一巴掌按在沉舟脑袋上,转头问洛霜衣,“雪流沙发生之前,我听见山上传来了响声。”

“我们跟着你们的队伍前进,在走至卯关道二分之一处时,我在山上发现了一群人。他们似乎在雪下埋了火药,我们相逢的时候,他们直接引爆了火药。”洛霜衣平铺直叙道。

卯关道一半的位置,不好退也不好进。九幽司的刺客找到了凸起的山石躲避雪流沙,但引爆火药的人视死如归,冷静地看着自己被铺天盖地的雪尘吞噬。

“北狄人?”

“中原人。”

楚识夏骂了句脏话,“该死的白煜,我一定要杀了他。”

楚识夏骂完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沉舟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赶紧走,现在已经是阕北境内,恐怕我大哥已经收到卯关道雪流沙的消息。”楚识夏脸色发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身体不好,承受不住的。”

马匹已经被雪层层埋住,刚刚才发生过一次雪流沙,任何一点轻微的震动都会引起第二次雪流沙。楚识夏前进的步伐不得不放缓,沉舟嘱咐洛霜衣尽力救人,然后跟上楚识夏的脚步。

——

云中。

白煜坐在茶楼的包间里,推开一扇小窗,远远地看向灯火通明的镇北王府。镇北王府门口的红灯笼被一盏盏摘下,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白煜难掩快意地倒了一杯酒,不经意间撞见酒中的倒影。

那张笑起来甜蜜蜜的娃娃脸伤疤纵横,狰狞可怖。

白煜乱刀捅死摄政王时,失控的马车带着他一起冲下了悬崖。他的脸被左右横突的木刺划烂,流了很多血。白焕的亲卫将他从马车里救出来,他手上握着的刀还插在摄政王身上。

那是白煜第一次亲手杀人。

原来也不难。

白煜仰望的、信赖的祖父带着残兵后撤,不愿回头救被俘的白焕。白煜得知一切时,心中对摄政王的恨意甚至一度超过对楚识夏的仇恨。推动白焕谋反篡位的是摄政王,舍弃白焕而去的人还是摄政王。

楚识夏是白焕之死的刽子手,摄政王是白焕之死的始作俑者。在白煜眼中,他们都该死。

于是白煜杀死摄政王,带着摄政王的信物在阕北蛰伏许久,等到了如约而来的北狄使团。

“楚识夏,你杀死我的哥哥,我杀死你的哥哥。”白煜对着挂上白灯笼的镇北王府举起酒杯,“是不是很公平?”

——

楚识夏策马冲进云中城。

街面上的商户被惊得往后一退,诧异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楚识夏风似的席卷至镇北王府外,抬头看见白色的灯笼时忍不住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大小姐?!”门房认出了她,惊呼出声。

“为什么挂白灯笼?”楚识夏勉强爬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往里冲,“谁让你们挂的?!给我摘下来!”

楚识夏一离开卯关道,便被守在官道外的官兵告知“镇北王性命垂危,若有大小姐踪迹,速报云中”。楚识夏骑上救灾官兵的马,一刻也不停地赶到云中,却还是晚了一步。

紧随其后的沉舟搀住摇摇欲坠的楚识夏,握着她的手腕说:“我带你去。”

沉舟还记得镇北王府的路,但即便不记得,此刻也该明白去哪。素衣白裳的侍女们见到二人,纷纷让开道路。文官、武将、幕僚、大夫组成的人墙构筑出一条道路,通往权力更替之所,死亡将至之地。

楚识夏嗅到了浓烈的药味。

楚识夏猛地挣开沉舟的手,扑进屋内。

坐在床边的楚明修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惊醒,看了楚识夏一眼,转而殷切、激动地对床上的人说:“大哥,长乐回来了。”

楚识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床前的。

她掀开垂下的床帐,跪倒在床前,望着楚明彦被冷汗浸透的素白面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楚明彦单薄了很多,脸颊上的肉完全消瘦下去,手上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怎么就把自己熬成这样了?

楚明彦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方向,瞳孔涣散。

“长乐回家了吗?”

“长乐回家了。”楚识夏紧紧地抓住楚明彦全无温度的手,带着颤音说,“是长乐回家了啊,哥哥,你看看我。我再也不离开云中了,我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走了。”

楚明彦轻轻地笑了起来,黯淡的眼底有一瞬间的光亮,“是回光返照的幻觉么?”

“不是幻觉,是我啊。”楚识夏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楚明彦冰凉的手指,“哥哥,我回家了。我从帝都回来了。”

楚明彦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怎么又哭了?”楚明彦的手指微微蜷缩,声音微弱地说,“长安,别欺负你妹妹。”

“哥?哥!你别睡,你看看我。”楚识夏看着楚明彦一点点往下垂的眼皮,急切的捂着他的手,试图传递给他一点温度——一如年幼时,她带着满身的热意撞到楚明彦怀里,为他暖手。

“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去帝都了,我听你的话。”楚识夏语无伦次,眼泪凌乱地划过楚明彦脉搏停止的手腕,像是无数透明的刀痕,“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求你了。”

楚明彦没有回答。

“哥?”楚识夏小声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恍如隔世。

沉舟从背后抱住楚识夏,轻轻地覆住她抓着楚明彦的手,“长乐,你把大哥的手抓破了。”

楚识夏触电般一震,松开了手。楚明彦的手上留下几道青色的指痕,末端带着淡薄的血色。楚识夏像是一具丝线被割断的木偶,呆呆地被沉舟搂着站起来,远离了沉睡的楚明彦。

“让大哥睡吧。”沉舟说。

这句话将楚识夏飘散的三魂七魄一巴掌打回躯壳中,那颗骤然归位的心脏造反似的疼痛起来。

楚识夏怔怔地看着楚明修为楚明彦整理衣衫,将楚明彦的手塞回被子里,放在小腹上——是楚明彦午睡的姿势,刻板周正。好像下一刻,楚明彦就会掀开被子站起来,抱着一杯浓茶对着下属发号施令。

屋外还站着阕北的大小官员。

楚明修做完一切,站了起来,却猛地踉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镇北王,薨。”

——

宣德元年正月初一,大周镇北王楚明彦,薨。

在大周史书的记载中,楚明彦是云中楚氏的异类。

云中楚氏骁勇尚武,历代镇北王也都是英勇善战的角色。但楚明彦连个儒将也算不上,甚至体弱多病,难以为继。他似乎只是沉默地打理阕北四州的军政,对抵御北狄一事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对拥雪关无条件的支持。

因而,大周的官员在定夺楚明彦的谥号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有人说,楚明彦本人并不善武力,给予武官谥号似乎不妥;也有人说,镇北王另一身份是阕北四州军队之统帅,若冠以文官谥号,更加荒唐。

最后,是皇帝白子澈本人亲自下旨,予以“武昭”的谥号。

圣闻周达,曰昭。

——

宣德元年,正月初二。

镇北王府竖起白色的灵幡,将先镇北王的死讯昭告四方。云中城上下无一喜色,家家户户自发挂起白灯笼,大小商户闭门歇业数日,权贵不作丝竹舞乐,以示哀悼。

楚识夏跪在灵堂中,静静地将纸钱扔进火盆中,动作机械迟缓。

她的面前是楚明彦的灵柩。

“他从帝都回来以后,大病一场,一直也不见好。饭吃不下,药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整夜整夜地头疼睡不着。有风水先生说是鬼神作祟,我便抱着剑为他守了一夜,他勉强睡着了小半夜。”

楚明修站在她身后,声音轻而缥缈。

“然后我听见他说梦话。”楚明修的声音沉痛,“他在叫我们两个的名字,惊慌失措的。很难想象吧,他这样的人也会慌乱。第二天我追着他问,他才说,他昨夜梦见我们两个都死在了拥雪关外,尸骨无存。”

“闭嘴。”楚识夏轻声说。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楚明修坚持着往下说,“他听见帝都传来消息,说新帝愿意放你回家,高兴了好几天。那天他吃药没有呕出来,多喝了两碗汤。虽然病还是不见好,但总归比之前好。”

“我叫你闭嘴。”楚识夏咬着后槽牙说。

“长乐,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楚明修出神地说,“你想不想走?”

“去哪?”楚识夏没有回头,以坚硬的背影对着楚明修。

“去哪里都好。”楚明修说,“你不走,就要去守拥雪关。”

“那我就去守拥雪关。”

“你不要犯倔,如果大哥还在的话,他……”

“可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楚识夏难以忍受地跳起来,对着楚明修大喊大叫,语序凌乱,“他死了!他这一辈子,为了你,为了我,为了云中把他自己熬死了!我做了那么多,我忍辱负重,我刀尖上舔血,死了那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我做的到底都算什么?”

楚识夏对着楚明修憔悴的脸,骤然流下眼泪,说:“我没有把他救回来……我没有大哥了。”

楚明修一把将楚识夏抱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要为她抵御所有风雪。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楚识夏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像是受伤的野兽,要将心肝脾肺都哭碎裂。楚识夏趴在楚明修怀中,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一身的力气都哭到卸下。

楚明修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发顶。

“二哥,对不起。”楚识夏哭着说,“你不要生我的气。”

灵堂上烛火闪烁,似有风过。

——

青州,一处烟花坊。

作坊老板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时候,还裸露着白花花的皮肉。

不速之客非常不客气地扔给他一件薄衫,捆年猪似的将他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布扔在雪地里。老板被冻得一激灵,左右一看,作坊里大大小小的掌柜伙计都被绑了起来,连他的婆娘也没能幸免。老板浑身直冒冷汗,本以为是官府查抄黑作坊,却不料这些人比官兵更加穷凶极恶。

庭院里站着几个人,无一例外地穿着黑衣、带着银色鬼面具。

“我时间有限,要么乖乖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我送你上路。”

沉舟拔剑插在雪地里,剑光澄澈寒冽。

烟花坊老板连连点头,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几个人,是在你这里买的火药,对么?”

洛霜衣展开几张画像。卯关道的堆雪已经被清理了大半,洛霜衣带人将引爆火药的五个人挖了出来,不出意外的都是尸体。沉舟命人将那五人的容貌画下,带着画像在黑市上打听消息。

“不要说谎,我会知道。”沉舟说,“点头或者摇头。”

老板猛点头。

“他们有几个人?”

洛霜衣抽出老板嘴里的麻布,老板殷勤地回答道:“六个。还有一个满脸伤疤的,嗓子好像受过伤,声音难听得紧。不过看身形,应当十八岁出头。好汉,您是来寻仇的么?您给我松松,我把他的画像给您画出来。”

洛霜衣捏着他的喉骨,警告道:“家主没叫你说话,你就闭嘴。”

老板感受到一阵窒息,艰难地点头。

“满脸伤疤?”沉舟皱起眉,将另一幅画像扔在他面前,“是这个人吗?”

画像上的少年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不笑时唇角也微微往上翘。

“我认不出。”老板实话实说。

“他们去哪了,你们在哪里交易的,用什么交易的?”沉舟逼问。

“我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他们带着黄金上门做的交易。”老板冻得受不了了,说,“好汉,他们是犯了什么事吗?可是不应该啊,就那么一点点火药,也就够做串鞭炮使的,能犯什么事?”

沉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烦躁地挥手,示意洛霜衣把他的嘴堵上。沉舟走出那间黑作坊,望着阕北寂静的雪夜。

“这种事,白煜会亲自来吗?”洛霜衣在他身后问,有些怀疑。

“他一定会亲自来。”沉舟说,“墨雪杀了白焕,他就以牙还牙要杀大哥。你觉得他会放过欣赏墨雪痛不欲生的机会吗?”

洛霜衣沉默了。

“明天通知官府把这间黑作坊抄了,我查不出来的就让他们查。把我们的人都派出去,找到他说的那个满脸伤疤的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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