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文钱(九)
邓勉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楚识夏却肯定地对他点了下头。邓勉自从长成了少年就在纨绔堆里厮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对着这个小小的骰盅却罕见地紧张起来。
邓勉强作镇定地从楚识夏手里接过骰盅,听着自己鼓点般乱响的心跳摇了起来。赌桌边除楚识夏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看他,楚识夏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
邓勉只觉得骰子不是在骰盅里晃,而是在他的脑子里晃。他的灵魂和肉体像是一分为二,肉体还在机械地摇骰子,灵魂却已经蹦到赌场屋顶上疯狂旋转、踩踏。
楚识夏盯着赌桌对面的博头,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博头本来胸有成竹,却不由得手心冒汗。邓勉摇骰子的手一顿,就要拍在桌上,为这场心血来潮的赌局划下句号。
楚识夏却突然动了,她连站都没站起来,一把扣住邓勉的手,重重地把骰盅按在桌上。力量的余韵从骰盅传到邓勉手上,震得他半边胳膊都麻了。他呆呆地转头看着楚识夏,楚识夏抽回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邓勉猛咽唾沫,揭开了骰盅。
一个三,一个四,一个一。
邓勉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博头心下释然,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邓勉慌乱地想要去抓桌上的龙血玉环,楚识夏却拉住了他的手。
“别急,这东西还是你的。”楚识夏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桌上的骰子四分五裂,裂隙里缓缓地流出水银来。
老赌徒们一下子喊了出来:“他出千!他输了!”
骰子灌水银是赌场里常用的手段,并不高明,但胜在好用。普通人根本没有接触到骰子的机会,水银改变骰子重量之后,掷出多少点数就不可控了。
而楚识夏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在接过骰子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骰子重量不对,然后在最后一下震碎了骰子。
“按照赌场的规矩,假一赔十,现在的赔率是一比三百。我押在这张桌子上的龙血玉环、水衔玉、满满一袋金豆子和桌上我拖着一起玩的所有人的钱,你要三百倍付给我。”
楚识夏率先抓起龙血玉环拍在邓勉怀里,双手按着桌面,身子微微前倾。这是个充满压迫感的姿势,博头从通风报信的伙计那里隐约听说了这个棘手的客人背景深不可测,却仍被她逼得喘不上气来。
“怎么,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楚识夏抛起一枚金豆子,笑得不怀好意,“你这样,我可要找羽林卫评评理了。”
水衔玉自不必说,龙血玉环更是有市无价。这张桌子上的赌金硬生生被抬到了两三千两白银,按赔率折算,三福赌场至少要赔给楚识夏六十万两白银!别说江长公子正是用钱的时候,就算是平时他也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白银来。
博头想起江长公子的脾气,急得后背一层层冒冷汗,强撑着对楚识夏微笑:“客人说笑了,请随我上二楼与东家详谈。”
“让你家东家下来和我谈,否则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这场赌局就这么摆着吧。”楚识夏拉开椅子坐下,流氓似的不依不饶,“你们今天一桩生意也别想做成。”
有人被这边精彩刺激的赌局吸引,热闹没看成,倒是把赌场东家的阴私看了个干净。机灵点的客人悄悄地往出口退,却发现出口已经被凶神恶煞的打手堵住了。这副杀人灭口的架势把赌徒们心底欺软怕硬的本性逼得爆发出来,推搡着要往外冲。
楚识夏安坐如山,添油加醋道:“跑什么,别跑啊!不知道还以为赌场东家被撞破了出老千、赖账,要灭今天晚上所有人的口呢。”
博头喉头一哽,刚要反驳,楚识夏又笑着说:“江长公子,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么多人一个一个杀起来太麻烦了,你干脆放一把火,连人带物证全烧没了算了。”
这话犹如火星撞木炭,一下子把本就惶恐的人群撞得沸腾起来。人群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甚至就近薅过赌桌上的金银、铜钱往兜里揣,抄起秤杆砸伙计的头,边砸边鬼哭狼嚎。
双方一时混战起来,邓勉险些被疯狂的人群冲个踉跄,楚识夏一把抓着他跳上了赌桌。邓勉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就看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形站在他们方才坐的地方。椅子原地裂成两半,那人缓缓站直身体,拎着双刀。
“姓江的,你晚饭吃的天麻炖猪脑吗?”楚识夏讥讽道,“六十万两白银,你就要杀大理寺卿的儿子。那猪脑是陈伯言亲手给你炖的?”
江长公子站在二楼走廊上,双手死死地捏着栏杆,被楚识夏满口污言秽语气得脸色涨红,“他今天死在这里,是三福赌场监管不力,赌徒混乱之下打翻火烛。可带他来赌场的是你,大理寺卿怎么能恨到我头上来?”
楚识夏听笑了,“你当大理寺卿和你一个脑子?”
邓勉莫名觉得有点怪怪的。
“杀了她,两个人都不要放过!”江长公子怒道。
楚识夏一把抓着邓勉倒退着飞出去,她反手在邓勉按在墙壁上,一脚踩在墙上借力踹在窜过来的双刀客胸口。双刀客心肺震荡,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沫子来,抬头阴毒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拔出饮涧雪站在邓勉面前,拧转手腕,调整呼吸。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大理寺卿是个什么官么?”楚识夏觉得好笑,“不要命了?”
双刀客一言不发地冲过来,双腿微屈,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双刀架成十字凌空对着楚识夏劈了下来!楚识夏按着邓勉把他掀滚到赌桌下,自己却来不及躲这一刀——她剑尖向下,轻轻地点在地面上,在刀锋逼近颅顶的瞬间向前突去,撞在了双刀客怀里。
带着自身体重劈下来的一刀,楚识夏若是横剑格挡,会被连人带剑劈成两半。但双刀客最接近楚识夏的时候,就是他空门逼近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瞬间。
饮涧雪穿透双刀客的腹部,贯穿了他的脊梁。楚识夏控制不住力道,抵着他一直冲到赌桌边。鲜血顺着伤口如涌泉般打在地面上,邓勉躺在桌子底下瞪大了眼睛,不住地颤抖。
双刀客的眼睛却猛地一亮,呲着一口浸满了血的白牙,反手一掌推在楚识夏肩上。楚识夏下意识地躲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双刀客握着饮涧雪,硬生生地把剑刃从身体里拔了出来。他反手一刀捅进赌桌里,森寒雪亮的刀锋直直的扎透了赌桌。
邓勉只觉得呼吸、心跳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明晃晃的刀尖悬在他眼睛上一寸的地方,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扼制,不得再进分毫。
楚识夏一脚踢翻了赌桌,将失魂落魄的邓勉提了出来。邓勉麻木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舍生忘死也要带走他们两个之中其中一个的刀客已经死了,无头的尸体跪在血泊中。
“没伤到吧?”楚识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啊?没伤到。”邓勉僵硬地扭过头来看她。
楚识夏皱着眉打量了他一番,确认他身上连根头发丝似的伤口都没有,才放下心来。赌场二楼却有数十个罐子砸下来,刺鼻的气味蔓延开来。
“真放火?”楚识夏骂了句脏到人神共愤的脏话,抓着邓勉往赌场边缘跑。
但赌场太大了,慌张的人群拼命往外挤,楚识夏带着邓勉跑得也不容易。邓勉魂不守舍的,像是乖乖的木偶被她拽着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火很快烧了起来,到处都是刺鼻的气味和火光。
楚识夏找到一扇窗户,已经被从外面封死了。楚识夏用饮涧雪凿着木板,最后直接把窗户踹破了,扯着邓勉翻出去。
两个人逃出来后一直跑,跑到了洗镜湖边。
眼前波光粼粼的洗镜湖,月色铺陈在湖水上,风过涟漪荡,像是阳光下蝴蝶翅膀上闪动的磷粉。
邓勉软软地从楚识夏手里滑了出去,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楚识夏这才注意到邓勉脸上被烟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还有零星的几点血迹,衣衫不整,狼狈得像是逃难回来的。
邓勉想起鲜血打在地面上飞溅的形状,想起脑袋咕噜噜滚到人群中被踩了好几脚的情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才缓过来一点,楚识夏担忧地递过来一方湿手帕,他闻到楚识夏身上的血腥味,恶心得又吐了起来。
楚识夏这次不敢碰他了,退了三步离他远远的,把湿手帕放在他脚边干净的石头上。
“你不是没事吗?”楚识夏有点不忍心,“对不起啊,这次连累你了。我没想到他能狗急跳墙成这样。”
邓勉虚弱地摆摆手。他猛地想起来什么,惊恐地看着楚识夏,“江乔呢?你不管她了吗,你把她留在赌场里了?”
楚识夏像是听了什么鬼话,“她在你背后。”
邓勉一回头,吓得一个激灵。
江乔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抬手摘下了风帽。远处楼阁上的灯火映着江乔素色的面庞,纯净得像是月下的白芍。
“邓公子怎么了?”江乔问。
“被我吓着了。”楚识夏耸耸肩,震去剑上的血珠,收剑入鞘。
邓勉觉得不对劲,“你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你不在三福赌场?”
“我在另一个赌场。”
江乔没有多说,将手里的钱袋子扔到楚识夏手上。楚识夏抬手接过,先在手里掂了掂,又打开看了一眼。袋子里都是金子,实打实的金锭。
邓勉目瞪口呆:“你去抢钱啦?”
“本钱多,赢得自然也多。”江乔不以为意。
“不对啊,江家的赌场没有不出千作假的。他们出千你也能赢?”邓勉更加疑惑。
“只有他们能出千么?”江乔淡淡地反问。
如果只是江乔一个人去江家的赌场,赢得太多必然会引起注意和怀疑,加之江乔的特殊身份,少不得要牵扯出许多麻烦来。所以楚识夏带着邓勉招摇过市,把江长公子的注意力死死地锁在三福赌场。
大额赌金下桌,东家自然做不了主。但江长公子刚愎自用,又视楚识夏为心腹大患,东家必然不敢贸然上报。江乔便能顺顺利利地带着赢来的钱下桌。
“现在钱够了?”楚识夏把钱袋子还给江乔,随口问。
“够了。”
不仅够了,又在砸了江长公子一棵摇钱树。
楚识夏和江乔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三福赌场,不约而同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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