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逐鹿(四)
“是云中楚氏的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向着宫城奔驰的京畿卫中不少人回头,望见内城城墙上燃烧成一片的篝火。楚氏王旗迎风招展,仿佛被烙印金色光芒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林鹤听见这句呼喊,心下先是一紧,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云中楚氏以鹤为纹,黑色的旗帜上银白色的鹤羽纹路隐隐,泼墨绘制的“楚”像是雄狮猛虎的血盆大口。
京畿卫已经开至宫城前不远处,宣德门上羽林卫兵马齐备,严阵以待。就在林鹤飞速思考的时候,一匹白马毫无预兆地从大军眼皮子底下奔驰而过,对着战旗的方向放了一箭。林鹤看见那身熟悉的黑色轻甲便忍不住眼皮子一跳,按着陈伯言便要躲,不料羽箭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扛旗的士兵。
战旗倒下的一瞬间,最前方的弓箭手反应过来,立刻放箭反击。
朱雀大街两侧的高台楼阁上,埋伏已久的羽林卫猛地掀开身上累积层层雪片的斗篷跳起来,对着下方的京畿卫放箭。仅仅只是换一支箭的空隙,立刻就有同伴顶上他们的位置,箭雨不经停歇地喷洒向京畿卫。
同时有人高喊:“林鹤已死,缴械者不杀!执意顽抗者,夷灭九族!”
喊声响彻整片朱雀大街,笔直的街道上全是京畿卫,队伍太过漫长,顾头不顾尾。末端的士兵看见楚氏王旗本就心惊胆战,被此起彼伏的喊声一吓,立刻慌作一团,弃械逃跑。
白马上的黑甲骑兵放完一箭,毫不犹豫地冲进侧面的路口。路口驻守的士兵挥舞刀枪劈中白马的马腿,马背上的程垣滚落下来,拔刀格挡住劈向面门的一刀,好险护住了面甲。
林鹤脑中对白马黑甲的刻板印象,让他一瞬间喊出声:“抓住楚识夏!”
然而林鹤的声音转瞬淹没在慌乱的人声中。紧追着白马冲出巷子的楚林等人对着林鹤放箭,同时不假思索地驭马靠近程垣,挥刀砍下逼近程垣的步卒头颅,一把将程垣抓上马来。
“云中楚氏的兄弟们,随大将军诛杀逆贼!”
“云中楚氏”有很多将领,但只有一个大将军——十七岁便立下不世之功,加封一品龙骧将军,又被揶揄、敬畏地称作“活阎王”的楚明修。楚林扯开嗓子大吼,吼声震天撼地,占据高处的羽林卫也呼喝起来。
京畿卫的火把被铺天盖地的箭雨射灭,宣德门和城门处的篝火是唯一的光亮来源。身处其中的人只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被两面夹击,进退不得。
高处的羽林卫抛下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闪烁着细光,有的来不及落地便噼里啪啦地炸开,碎片打在人的脸上生疼。马匹被四面洒下的鞭炮惊得乱撞,暴躁又恐惧地将背上的人扔下来。
林鹤怒不可遏地抓住从身侧跑过的一个逃兵,手起刀落砍下他的人头,恶狠狠地说:“临阵脱逃者斩!看看是云中楚氏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
林鹤心里知道是中了楚识夏的计,却无可奈何,一万人的队伍乱起来难以控制。他身边的士兵都还好好的,后半部分却被拦腰斩断,不少人死于流箭下,更多的人死于受惊的战马铁蹄下。
京畿卫的弓箭手与高处的羽林卫对射,也占尽劣势。京畿卫尽数挤在开阔的朱雀大街上,羽林卫只需将弓拉满,不间断地放箭即可。但羽林卫藏身高处的亭台楼阁,借着建筑做掩体,伤亡远小于京畿卫。
林鹤的脑海中冷静而果断地分析局势,如果楚明修和他的部属在这里,京畿卫根本没有进城的机会。敌军花样百出,正是因为无法正面取胜,换而言之,他们的兵力远小于自己。
“往前冲,杀了楚识夏!”林鹤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带马冲出去。
——
亲卫队这次罕见地没有玩躲猫猫的把戏,坚定得令林鹤内心的念头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他不知道,在云中楚氏的军队里,擒贼先擒王的指令大于个人的性命。
楚林带马前冲,第一个迎上京畿卫的冲锋。长枪挥动时有开天辟地的气势,砸在京畿卫胸口直接两人掀落下马。
亲卫们五人组一队,他们站成一排挥动长枪时,动作惊人的磅礴有力,仿佛神话中的巨人夸父要劈开山岳,又像是一排钢铁铸就的风车,一切撞上来的血肉都会被撕碎。他们互相以同伴的进攻为防御,生生堵住了林鹤率领的冲锋。
“是霸王枪……是虎豹骑!”
充满恐惧的喊声撕破战马的嘶鸣。
林鹤矮身躲过一记挑刺,却不防胯下战马被捅中胸口。他狼狈的滚落在地,避开混乱的马蹄踩踏,拔刀削向楚林的马腿。楚林猛地一扯缰绳,战马半立起来。
一匹矫健的白马猛地从林鹤身上跨过,马上的人抡枪如满月,林鹤胸口被狠狠打中,他甚至听见了肋骨折断、捅进心肺的声音。林鹤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墙壁上,死不瞑目地望向那匹白马的方向。
也是白马,黑甲,却是从京畿卫后方——内城城门方向而来。
林鹤瞪大了眼睛,看向原先被楚林等人包围、保护起来的黑甲士兵。他的部下还在拼命突围,一个接一个地撞上虎豹骑的枪尖,试图猎杀那只珍贵的猎物。
程垣凶猛地拔刀砍杀敌人,猝不及防肩膀上挨了一下。好在肩甲结实,程垣只是被震得胳膊发麻,立刻换了只手握刀,捅进敌人的腹部。敌人哗哗吐血,执着地砸向程垣的脑袋。
程垣躲了一下,堪堪被打飞了头盔和面甲。
楚识夏就在这个瞬间,于雪骢背上回头,冷冷地审视濒死的林鹤。
楚识夏黑色的甲胄上血迹淋漓,像是从黄泉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楚识夏伸手抹去肩甲上蒙着一层血光的烫金徽记,颜色剥落的云中鹤翎羽宛然。她翻身下马,抓住林鹤的头发,令其抬头直视自己。
“你们赢不了的,城外还有三万……”
“死人还操心这么多?”楚识夏一笑,从鞘中推出饮涧雪。
饮涧雪的寒芒闪烁在林鹤骤缩的瞳孔中。
楚识夏一言不发地将头颅递给楚林,楚林会意,将人头挑在枪尖。几个亲卫护在他左右,穿行在战场上高喊:“京畿卫统领林鹤已死,缴械者不杀!”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侧首看向横尸遍野的朱雀大街。
——
两个时辰前。
宣政殿。
皇帝命羽林卫将一应官员带下去,分散着关在宣政殿的小房间中,既是保护也是监视。皇帝疲惫地坐在龙椅上,伸手扶着额头。沉舟就站在他身边不远处,背靠着柱子摩挲剑鞘若有所思。
富丽堂皇的宣政殿安静下来,风从门窗缝隙中丝丝缕缕的渗进来,游走在朱红色的柱子间,空旷得令人心里感到寂寞。白子澈为皇帝奉上一盏参茶,不无忧虑地问:“父皇,是否到偏殿休息一下?”
皇帝摆摆手,看向一旁的沉舟:“你是墨雪的护卫,朕怎么没见过你?”
沉舟看他一眼,语调平缓地扯谎:“我是暗卫,没进过宫。”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皇帝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颤动,“朕是不是见过你?”
沉舟淡淡地回答:“陛下记错了。”
沉舟倒是在暗地里观察过皇帝好几次,缘觉寺准备刺杀白焕那次也短暂地扫过皇帝一眼,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在皇帝面前露过脸,也不准备摘下面具。沉舟不是很能理解“美丽”的概念,但他从小就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分析出自己皮囊的优势。沉舟觉得皇帝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他说不明白,却也不讨厌。
“你——”
皇帝的话音被打断,沉舟猛地转头看向宣政殿的大门。皇帝和白子澈毫无察觉,但沉舟清晰地听见门缝里传来血液喷溅的“噗嗤”声,以及流淌在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留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沉舟拔出剑,缓步走下玉阶,挡在皇帝身前道。
宣政殿大门猛地被砸开,一道身影倒飞着扑向沉舟。沉舟一把抓住那人的后衣领,将人放在地上。洛南山咳出两口血,血液顺着鬼面具的缝隙流下,哑声道:“家主恕罪,属下无用。”
“退下。”沉舟的目光笔直地推出去,落在殿门前的那人身上。
自从山鬼氏扬言要吞并洛氏,一统九幽司,山鬼氏的刺客宁可暴露面容也不愿再戴白银鬼面具。
轰然洞开的大门后是无边的夜色,风雪攘攘。那人穿着夜行衣缓步走进来,饱满洁白的额头上束着一根抹额,缀着黄金骷髅头。那人满头长发编成细细的小辫子,发尾缀着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她长着一张可爱甜美的脸,做表情时便会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少女望着沉舟,随手甩去剑上的鲜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歪着头问:“公子舟?”
沉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握剑的姿势,她轻盈的步伐,她剑的长度、弧度,估算她骨骼能弯曲的程度、关节的灵活和可能进攻的方向。在洛氏的情报网里,山鬼氏除家主外最高阶的刺客有两个,一个叫“朔夜”,一个叫“红莲”,是一对双胞胎兄妹。然而这两个人的样貌、招数都是未解之谜,只因洛氏从未有刺客在他们手下活下来。
“怎么不说话呢?”山鬼红莲娇滴滴地苦恼道,“我听人说,你是个绝世罕见的美人。何不摘下面具,让我们都看看?”
白子澈被山鬼红莲诡异的说话方式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看向沉舟。
“想看?”
山鬼红莲兴奋地点点头。
“你不配。”
山鬼红莲脸上的笑容一敛,踏步掠向沉舟。她的步伐轻盈,像是一只掠过湖面的雨燕,转瞬便逼近沉舟眼前。锋利的杀气迎面割来,沉舟身后的皇帝忍不住后仰躲避。
纤细修长的剑在山鬼红莲手指间翻转,快得人眼花缭乱。沉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挥剑直取剑光汇合的一点——山鬼红莲的手腕。她挥剑全靠手腕的灵敏,沉舟刺出笔直的一根线,银色的旋涡被迫卡顿。山鬼红莲被沉舟别住剑锋,胸口猝不及防地挨上一脚,倒推出去几十尺,脚下卡住门槛才没有摔出去。
“这就是山鬼氏的全部手段了?”沉舟淡淡地问,提剑步步逼近山鬼红莲。
“真是好无情啊。”山鬼红莲笑着摇头,下一瞬又急速扑到沉舟面前。
山鬼红莲发力前扑时憋了一口气,她最长的憋气时间是别人十次正常呼吸的长短,在这一口气的时间里,她刺出了几十剑。山鬼红莲挥剑仿佛不需要思考,她的每一根肌肉似乎都是为了这套诡异的剑法而生,快到在沉舟的剑刃上擦出金色的火花。
沉舟拧转剑锋,挡住随时会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剑。沉舟忽然格住山鬼红莲的剑,没有挥开而是猛地抓住她的衣领,手臂反绞住她的手肘。沉舟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山鬼红莲猛地放开手上的剑,身体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一脚蹬在沉舟喉间——她起势迅猛,沉舟轻则下颌脱臼,重则喉骨断裂。
沉舟骤然松开她后撤两步,山鬼红莲脚尖挑起落地的剑,重又握在手中杀向沉舟。
这一次,她依然直刺沉舟的咽喉。沉舟竖起小臂挡住,剑锋从精钢护腕从擦过,沉舟侧身上步,闪到山鬼红莲身后,挥剑砍在她的后背。山鬼红莲沉重地扑倒在地,后背血流不止,发间的铃铛一阵碎响。
“你步伐轻盈敏捷,是因为你无法正面对敌;你剑法直刺或挑,是因为你力量不够。你身上的铃铛是为了掩饰你异常的呼吸声,那么快的剑,会将你的心跳和呼吸逼到极限。人的体格是天生的,你能扬长避短到此地步,也不失为一种天才。”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漫不经心道,“山鬼氏的家主派你来刺杀,是否太过草率?”
山鬼红莲冷笑一声,撑着地面翻身跃起,不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教我?”
“我并不想说教你,我只想杀了你。”沉舟缓声道,“洛氏与山鬼的血债,还远没有平。今夜帝都的战争也许会结束,但洛氏与山鬼的战争不死不休。”
“哈,”山鬼红莲嗤笑出声,“你一个半路回家的‘种子’,也认同自己的姓氏了吗?”
沉舟不语,提剑杀了过去。山鬼红莲背后血流如注,她狼狈地招架住两招,剑锋却被沉舟推着砍进殿中朱红色的柱子上。山鬼红莲果断地弃剑,沉舟的剑锋在她修长的手臂上留下一线红色的伤口,斜斜地挑向她的下颌。
山鬼红莲转身躲过致命的一剑,右手按在腰间。沉舟眼神一闪,再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一条衣带般柔软的剑自山鬼红莲腰间拔出,毒蛇般钻向沉舟的腰腹。
沉舟硬受了这一剑,同时挥剑向下斩去,软剑断裂的同时也削断了山鬼红莲的肩膀。山鬼红莲无力地跪倒在地,沉舟的剑悬在她的头顶。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沉舟腰间破碎的衣衫。
没有血。
在刺中沉舟的瞬间,山鬼红莲就知道自己失败了。那不是刺中血肉的触觉,而是刺中金铁的震颤和摩擦感——她淬在软剑上的剧毒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沉舟的衣衫下是一件织金软甲。
“卑鄙。”山鬼红莲唾骂道。
“愚蠢。”
沉舟一剑斩断她的脖子,语气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愉悦和小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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