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第203章
第203章浪波沄沄(六)
伊津郡郡府衙门。
“他早不来晚不来, 偏这个时候来交割公务,是存心赌气么?”
伊津郡的王通判在闻听衙役来报说孔宵明的来意后,不耐烦斥呵道。
与他相比, 杨敷怀却沉稳得多,他做了个平息的手势, 替手下宽心道:“他不过是个留看的小吏,这还是往好听了说, 年轻气盛的晚辈不知变通, 心里有气也是正常的, 咱们啊, 不同他计较。今日他想咱们郡上议事的日子再努努力劝说一回, 那就让他交割完入内旁听,只作无此人便是。”
王通判听罢赔笑称是:“留看的小吏?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这几日天天缠着要见这个那个, 竟不知无人愿意给他这个面子究竟是何深意,如此不同人情世故,便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也是走不远的。”
杨敷怀挥手让衙役回话, 自己则在内屋整理官袍官帽, 准备一会儿去到衙门大堂主持郡议。
冠衣镜内只照出两身官袍两个人, 他这才开口道:“沈郎中离开咱们这里几天了?”
“有个五天了。”王通判答道。
“五天?那大概今日帝京就能传回消息。让人留心着点。”杨敷怀的手忽然在镜中顿住, “那日他自我府上离去后和回官驿返京前,去过清瀚茶舍?”
“是,大人, 我问过跟着他的驿卒, 说沈郎中去的那日茶舍人极多,迎来送往的,他只看见沈郎中去到哪里, 自己到楼上雅间坐了会儿,据说点了那处最贵的茶,没能跟上楼看看。”
“人多眼杂,不去是对的。”杨敷怀自嘲道,“看来是我府上的茶叶入不了京官的眼了。他们这些吏部官员,家中迎来送往,想来日常所饮不输禁内贡茶,在我这里未饮一口,却到茶楼花自己银子解馋。”
似是觉得杨敷怀因此而不满,但也不能全然确定,王通判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道:“大人将来入了中枢,手有权柄,什么茶只是说声便会案前飘香,到了那时,怕是姓沈的想再喝大人的茶却也不配了。”
“罢了,人家是沈相的亲戚,有门路的,我们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外放官吏如何能比?还是别去置气。本次考课我若为优,年末的升迁再使使力气从他这路走,未必不能回京,咱们还是先买些好茶备着就是了。”
……
“大人,您快点,外面衙堂里即刻便要升堂问话,整个郡望的官都在那等着的!”
文吏不耐烦地把玩钥匙,催促孔宵明快些动作,时不时还朝外看去,据说今次郡上平安度过考课一劫,杨大人要论功行赏,他生怕自己错过,不住拿眼白去翻仍在低头核验案档的孔宵明。
“您画个押,不就完了么?”
“不急,我慢慢看,这是朝廷公文,交割需细致,不能有疏漏,否则谁来担责?”孔宵明希望自己的紧张没有显露,他努力维持从容矜平,只是那份失意感不知算不算到位?
在文吏看来,此人不过是自己吃了闷亏来找茬解闷,心中不胜烦扰,恨不得立即四腿撒回前面领赏。
而孔宵明全然没有心情核对自己这两年的全部政绩与案档,看似在专注,其实一颗心扑腾乱跳,半个字都没入眼。他小心翼翼窥伺不耐烦的文吏,待到对方几欲发作边缘,才慢腾腾开口道:“你若是着急,先去前面,怕是衙内议完我也尚未验毕。”
谁知文吏虽心急,却仍牢记出入此档房的规矩,只不耐烦摆手道:“你能动作快点便是真正替我着想了!”
孔宵明一计不成,心中甚慌,他从未做过作奸犯科之事,今时今日被逼上了贼船,根本无一二伎俩,好在他脑筋转得够快,见此不成,也不过多言语劝说使人起疑,耐下性子继续假装专注,实则已是五内俱焚。
一炷香时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不疾不徐在书档库内窸窣作响。
就在孔宵明殚思极虑却无有想出办法的时候,轰隆声似寂雷奔涌,忽得自外入内,架子上的档案全都跟着颤上一颤,吓得书吏当即奔出。
孔宵明也是吓了一跳,但他忽然意识到此机犹如天意,便迅速自怀中取出那份旧档,挨个架子上查找对应绸布签,谁知刚看见要找的案档,却听有脚步声来,他匆忙替换,只觉汗湿濡背指尖发颤,欲将换过的卷宗塞入怀中,可自门外照入的日光中已然出现一人影。
没有时间再藏匿卷宗,孔宵明急中生智,三步两步回去自己方才所在书架前,拿着此文档充作自己正在核准的任上记录簿册,竟翻看起来。
“哪家不要命的,还敢结到郡衙外面来结亲,真是不知好歹……别被炮仗把红事崩成白事才好……”
口中不住碎念的文吏回来看见孔宵明还不动如山在慢腾腾翻看,更是气不打一初来,忍不住指桑骂槐又道:“这么会挑日子给人惹麻烦,郡衙是撒泼的地方么?旁人忙旁人的事儿,还得分身去答对不相干的人,当真晦气。”
孔宵明因紧张,虽听出弦外之音,却顾不上心中愤辱,可却忽然想到那日姓卓的叮嘱他务必以愁悴之态示人,他竭尽全力稳住心神,将簿册重重合上,悲切叹息道:“我不知前路去往何处,自金殿提名以来初为官吏,一任不到,碌碌无为,书吏大人都不能等一等我恪尽职守这最后一件事么……罢了,我也不给大人添麻烦了,就此画押罢……”
说完,他将簿册放至书架上,工整压好,收回手时以袖口掩住颤抖的指尖。
书吏也觉自己话中略有过分,可一想孔宵明是刺史厌弃之人,又能如何,当即也不再多言,领他为告身书画过押,就算交割完毕,而后离库落锁。
再一转身,就见孔宵明直直望着已上锁的库门,他便催道:“既已交割完毕,勿要让刺史大人久侯了。”
孔宵明自知失态,可转念一想,莫非这就是自然而然的失魂落魄?他好像懂了些什么但又没完全懂,与书吏一并来到了郡衙的正堂。
周遭官吏大抵已是等得不耐烦了,见姗姗来迟的孔宵明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无非是幸灾乐祸和鄙夷,唯有秦县令目露悲悯,在此场合却也无法宽慰上半句。
端坐正位匾额下的伊津郡刺史杨敷怀看到孔宵明前来,只笑了笑,而后扬声道:“咱们郡虽小,人齐却不易,现下可还缺人?”
郡通判点过一次禀告道:“已是齐整。”
“那咱们就关起门来说说自己郡内的话。”杨敷怀今日语气分外轻松,与其说郡堂升议,倒像是闲聚雅宴,“前几日京中来人,闹得大家都不安宁,不过事情一了外人一走,咱们也不用避忌。我先给大家吃副安心的药,我在帝京的人脉传回话来,说就在这两日,丰州的考课便会有结果,咱们伊津郡官吏无人勘评为劣,可谓一大喜事。”
此话一出,堂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众人皆松了口气。
本【】朝考课勘评只分三等:优、平、劣。想评至优并不容易,大多官吏若兢兢业业勤恳务实,一个“平”字也足以升迁,唯独劣最让官吏胆寒,得了此间勘评,外任最轻都是急调回京经由吏部问话,若过错尚可弥补且态度良好,吏部处罚后再回去地方,可在任过错真亡羊补牢也已晚矣,那便是事情在吏部这里也止不住,将交由圣上亲问核查再兴问罪,可谓死路一条。
所以听闻无劣,众官颇有弹冠相庆之感。
唯独孔宵明低着头,一语不发,也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杨敷怀座在高处,将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默尽收眼底,他略冷了脸色,却转念之际又是一笑,止住喜乐絮语的众人:“好了好了,升迁与否还未可知,眼下庆祝还是太早,毕竟不是还有人要在郡内由我自行调迁的么?”
大家都看向了孔宵明。
如坐针毡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孔宵明保持着失落的沉默,若是此行没被发现,能在最后离去前为霞永县百姓留下一星半点的福祉,他听几句奚落也是无妨……
然而杨敷怀的第一句话便让他豁然眦目、抬头怒视。
“常听人说,霞永县的百姓哪怕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也能写个姓名,这多亏孔县丞的功劳,孔县丞与本地百姓感情深厚,但也别忘了心怀天下不该拘泥一处。你教会了一县百姓通书写断文字,把他们四散开来去到咱们伊津郡各处,他们还能教其他百姓,这不是辅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么?你也不要太伤感而至因私废公了。”
孔宵明的紧张忧虑全都化作悲愤,出列一步昂首道:“杨大人,您也是朝廷命宫,食俸禄享皇恩,怎么能说出如此无父无君之言?”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此处是你口出狂言的地方么?”王通判当即站出来喝止道,“若不是你处处显才逞能,何至于我们要谨小慎微赔笑吏部来人?全郡都在给你填窟窿补岔子,你还理直气壮?”
“这是什么话?”孔宵明不是个易怒暴躁的人,他常年和百姓打交道,言语与处事皆是平实朴素,甚少华词缀言,个性虽直率,却并不鲁莽暴躁,前次被杨敷怀排挤,他尚能字词清楚条理清晰为自己与霞永县百姓争取辩白,待到归去后才与秦县令懊恼直言不吐不快,他绝非一时急怒之人。
可这几日的遭遇令他心绪悲愤,痛心伤臆又不能怆地呼天,此时听到百姓竟被这些人如此诽论,怒极恨极,全然忘记了那日的警告和心中一直以来平常心待人的信条,怒斥道:“朝廷下令乡野崇学,你们尸位素餐不为百姓筹谋,只想如何保住考绩,竟不惜排挤同僚构陷百姓,你们哪配为父母官,哪配读圣人书?”
“够了!”
他还欲再说,却被杨敷怀打断,此人也不再一副端稳模样,走下来与孔宵明对着面冷冰冰笑道:“你还真是个父母好官,或许你懂些与民谋之的道理,可你不懂官场,不懂为人,即便有功名傍身也不过是个不容于世的自命清高之辈,你凭什么在这里对诸位资历与阅历皆高于你的大人呼喝喊叫?我看咱们郡也不用非求一个全优平的殊荣了,以你今日不敬不恭无礼忘尊的言论,我这就给吏部送折子,要他们再给你议一议这考绩的勘评该当如何!”
杨敷怀声高几调扬手朝门口一指,却见门外竟真匆忙跑进个满头大汗的衙役来。
“来得正好!一会儿去到官驿,送信入京去到吏部!”杨敷怀转身撩起官袍下摆,大步朝高座行去,“备纸研磨!”
谁知那衙役却一拜再拜连连颤声道:“大人……杨大人……吏部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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