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171章
第171章巧拙无施(三)
在回去的马车上,慧衡一直不敢打搅沉默的大哥,他似乎在思考非常重要但也让他格外困惑的事情,而这样迷茫且深沉的表情在卓思衡脸上是不多见的。
卓思衡在短短一面的时间里接收了太多令他猝不及防的信息,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梳理。
比如这第一件,就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吏部?”卓思衡本想说他的事不重要,先聊皇后皇帝和太子你们一家的破事吧,可当皇后说出吏部时,他还是大吃一惊。
原本他以为皇帝会安排他去到一个六部里有实际职权的部门直接做个侍郎二把手,这是又稳妥又适合培养自己实权信臣的路数。可吏部这也太“一步登天”了些。
皇后颔首道:“我不会对自己儿子女儿的救命恩人有半句虚言。大人能得此高位,是福也是祸,但我相信以大人的宏略良才必能逢凶化吉,我们一家三人也必定会与大人同道进退。”
皇后今日并未用本宫自称,以“我”降格,处处以表对卓思衡的感恩,卓思衡几乎就要受用不起,但也不想浪费时间去讲究虚礼。吏部就吏部吧,他想,今后怎么走怎么办,他再自己斟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皇后娘娘,两次遇刺皆冲您与太子而来,我想您今日见臣,必然是有真相相关告知。臣的他日不足为虑,但若不知晓来龙去脉,陛下又不愿查证,只怕您与太子公主的安慰便无法保靠,若您知晓,请务必告知,臣定当尽心竭力。”
“大人明鉴,我确实是不愿见大人于黑暗中摸索为我儿尽力,可之前实在身体和时机都难以讲述,今日定然会将真相告知。”皇后凄然一笑,带着悲伤的神色开口道,“大人是否知道阿婉并非我亲生?”
卓思衡点点头,这事不算什么秘密,但皇后与公主的母女之情却无可辩驳,公主在遇刺时更是舍身救母,没有多年的情谊,断不会如此。
“其实这件事,同她生母有关。行刺我与煦儿的人,正是阿婉母亲的手足,也就是她的舅舅与小姨。”
虽然知道这是个惊世秘密,卓思衡还是愣住了,皇后用虽快却清晰的语速继续讲道:“相信以大人的聪明才智不难知晓,当年我被迫嫁给一位幽禁中的宗室子弟,是家族的无奈之举。先帝膝下无子,群臣保奏那时还是罪子的当今陛下能承嗣继位,先帝如何肯?他原本是想,先假意答允,并为当今陛下指婚做出样子来,再由这位太子妃博取信任,私下搜罗其不当之处,若没有也可以网罗织造些莫须有,由她出面佐证,这样罪出有责证据确凿,他再行废立之事,名又能名正言顺又能堵住群臣的嘴。”
“皇后娘娘的家里被迫承担此职,恕臣直言,是否贵府在景宗朝时也是式微,才被选中如此注定为弃子的人选?”实在没有时间虚与委蛇客套,卓思衡想到什么便直言不讳。
皇后欣赏地点点头:“不错,大人如此聪慧,我们更能省去许多解释的时间。我钟家虽在太宗一朝有过救驾之功受封,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并非开国元勋,虽是听来显赫的昌国公一门,然而并不受景宗器重,我姑姑是景宗的皇后,景宗也并不愿得罪世家大族,只怕狗急跳墙,于是景宗便要我家出一位机敏的适龄女子承担此任,而我家只有我一人待字闺中,我父母虽是千般不愿,皇命加身,也是无从选择……我心中虽有怨怼,但为家族,也只好如此,别无他路可走。”
皇后讲述自己命不由己的过往时并没有太多悲恸,她很平静,也很泰然:“但我在新婚当夜见了当今圣上,心中却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想景宗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他人的命运,难道我便要接受这个结果么?”
“所以是皇后娘娘主动将事情告知了陛下?”卓思衡当即明了。
“是的,新婚当夜我便将自己的使命和他即将遭受的命运和盘托出,当今陛下那时不过刚刚弱冠,可听罢却并未慌乱,沉默许久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同他试一试能不能闯出这绝望境地。”皇后轻笑道,“我可以告诉大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我对陛下,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却对他甚为欣赏,须知那样的境地,一个人可做出如此应对,我想自己虽不能与良人共度和满一生,可若与此人创下新天地来,也不失为一种夫妻情分。于是我便答应了。”
这很符合卓思衡对这位顶头上司的认知,能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有今天的建树,他绝非庸人。不过现在看来,若没有眼前这位同样胆略才识与之匹配的女子襄助,他也未必能直达九天。
“可是,景宗是何等多疑,一个世家的女子,他又不甚了解,所以他也同样派了人监视我。”
“是阿婉的母亲?”
皇后点点头:“她母亲原本是景宗近臣的女儿,在宫中做女官,同我一道赐给当今天子,入嫁当时的南楼。我与圣上当年第一件事,便是想着先收服她。与我不通的是,阿婉的娘亲……是真的对圣上情根深种。”
那她的死可能就不是意外。卓思衡想。
“我们三人起初的谋划很顺利。我悄悄给景宗密函,告知他圣上平日里的错处和把柄,阿婉的娘亲也是一样,将我说得谎话当做真实禀告,于是景宗便真的相信。其实也是他于病中不似从前般强腕,否则以我们三人当时年纪和心胸,未必是他全胜的对手。”
“景宗得位不正,最猜忌防备旁人的口舌,同时也最依赖各种密奏,听闻那时他只用密函和心腹往来,他愿意相信这样的来源也是常理。”卓思衡听得手心冒汗,觉得当时这三人必定日日夜夜犹如悬丝狂奔般惊心,也是胆略惊人。
“先帝也确实像是大人所说,他心胸狭隘,最忌旁人言及他帝位来路,每有听闻,都要大兴刑狱,其实朝中早有非议,故而其实拥立当今陛下的呼声也不会那样的高。毕竟各地藩王也都蠢蠢欲动,有子嗣的,更是早早表示想将孩子送到国子监读书来。”皇后缓缓说道。
藩王子嗣?国子监?怪不得当初皇帝的反应如此微妙,原来是这一节!卓思衡恍然大悟,又继而静听。
“我们的计划很顺利,我又暗中联系了家人,我家人因不满景宗对待,又加上姑姑已去世多年,早没了牵绊,于是便打算帮助我们,好让我家也能一扫阴霾重归荣门……”皇后的语气忽然低缓,她摇了摇头后,又坚决道,“于是后来我有了身孕,也是家人帮忙才瞒得下来。直到那日,景宗以为自己终于搜集了无数当今圣上在南楼幽禁中的‘罪状’,假意宣称在大朝当日要封其为太子而召见,再由我与阿婉的娘亲二人齐齐于百官前告罪。但到了那天,我们三人却是有备而来,当今陛下表现得全无对杀父仇人的任何怨怼,至纯至孝,并无半分行差踏错,与平日我们所报的‘时时怨怼情难自抑’全然不同。”
卓思衡忍不住道:“而皇后娘娘与阿婉的娘亲也并未像景宗安排一样出面指正,而是从善如流与陛下一道做得贤妻。”
“是了。那日当真是好险……”皇后似回忆的慨叹般说道,“景宗本就病重,强撑上朝只为看自己期待的‘好戏’,然而事与愿违,我与阿婉的娘亲皆怀有身孕,继立当今圣上的理由又多了个无后嗣之虞。他知道自己遭受了背叛,当即就要暴怒,然而到底身体不继,当成晕了过去。我家人便趁热打铁,群臣商议之下,要当今圣上暂且不必回去南楼,就在宫中侍疾,等待过继景宗一脉的典仪和太子的加封……其实我很担心圣上一时无法忍耐,对景宗报恨,但我也是低估了他的隐忍之心,他心中牵挂自己的妹妹,也不只是为自己在苦苦忍耐。”
卓思衡自己也是哥哥,如果是他,他也会忍耐,但心中恨痛定然灼炽折磨……
“景宗这一病下就是几个月,我家也终于如愿以偿得以风光。现在想来,不过是富贵如泡影罢了……陛下在这期间逐渐染指了权柄,景宗偶尔醒来,见到的也是衣不解带照顾他的孝子,竟也又气又惧,屡屡昏厥。他还想再召藩王世子入宫,也无人听从,大臣此时都已站定,若再改换门庭,他们也得不偿失,自然都糊弄先帝罢了。景宗无法得偿所愿,便想要报复我与阿婉母亲两家,我家自是已成气候,而阿婉母亲的家中,却是忠于景宗,只将她视作叛徒……”皇后的声音终究还是悲哀了下去,“我与阿婉的母亲相继生产,一子一女,何等平安顺遂。但阿婉的母亲却在家人催逼之下,忧思苦痛,不得成眠,产下阿婉后便撒手人寰……”
卓思衡也心中酸楚,一道叹息,可他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忙问:“那是否是她的家人误会了什么,把娘娘您当做凶手才屡屡做出这种行凶之事意欲复仇?”
“大人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被当做了凶手,但并非是他们一家的误会,而是景宗最后故意为之,好让他们寻衅复仇,也要我这个叛徒终生不得好过……”皇后并未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但也没有愧疚,她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事实,“我知道这件事后为时已晚,他们家又素来对景宗忠心不二,只是多年未曾发作,我竟也少了防备,后来……就多亏大人您救下我这一儿一女,让我不至于因自己的疏漏而悔恨终身……”皇后说罢又是一礼,她也不为难卓思衡,很快又起身道,“后来的事大人应该也差不多知晓。陛下自然是不愿意这样的事为人所知的,他和景宗一样,也是忌讳颇多,故而对我与我家那些知晓全事的人,也是诸多忌惮。”
卓思衡想了想,这话依理本不该说,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陛下……应该感念娘娘的恩德才对。”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有点忘恩负义了。
皇后只是无所谓般笑了笑:“大人,我且问你,我是一生做一个囚徒的妻子被关在南楼中好,还是今日虽不受敬重且如履薄冰,但仍有机会看见一双儿女各有天地更好呢?若你是母亲——我知你身为长兄,与父母也无所相异——你会如何?”
卓思衡愣住了,其实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皇后眼下这样,等那个没有情分的老公闭了眼,她是还能和一家人有福气可享的。她的人生早在被景宗操纵时就失去了选择,可她还是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并且虽然不尽如人意,仍是替自己与骨肉创下了新天地的可能性。
卓思衡当即俯身行礼道:“臣的见识不如娘娘,受教了。”
皇后欠身让过,还礼道:“大人无需多礼,我发此问,不是想让大人钦佩。我这一生,已是蹉跎,能见我一双儿女不至于重蹈我覆辙,便是最大的安慰,有大人在侧襄助,我相信他们必不会似我一般始终都作困兽,定能有一飞冲天的那日。我且期盼那日,能光明正大感谢大人,与大人再行叙谈。我相信,定能有那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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