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小丑
第三局的范小东完全换了个人。
虎克再次发球，依然是底线奔球，范小东再次爆冲。
虎克不肯示弱，同样爆冲，但这一次落点到了范小东反手位。
范小东稳稳横移一步，调整身位，一个反手拧。
他的动作非常协调, 却与其他人拧球时只有手臂摆动的姿势不一样，他的手臂没有孙天龙或是王超这么舒展，反倒是身躯随着拉球动作有一个同步的小幅度偏转，看上去就像是用他山岳般的身形带动手臂，狠狠的在球身上抽了一鞭子。
在华乒，从很多年前就有一种说法：乒乓球选手，比标准体重略重一点最好。
这個说法不成文，也没有教练公开承认, 但实际上，在挑选苗子的时候，确实有不少教练对胖子情有独钟。
而很多选手在进了国家队之后，都被自己的教练要求增重，比如高明远。
如果说你还不太明白教练们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观念，你只需看一眼范小东此刻的反手拧球动作，就一切都明白了。
范小东年纪小，个子不高，反手其实并不好发力，但是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却能拧出威力万钧的重球来。
体重是可以转化为力量的。
这个球的单板质量甚至连虎克都有些畏惧，不得已退了半步，用正手狠狠拉了过来。
这一次他拉的是范小东的正手位。
事实上，这时候的虎克略微有些心惊。
他发现范小东的球好像比前两局更重了。
这个反手拧已经隐隐给他一种控不住的感觉，所以他才赶紧重新换回正手位。
范小东也不挑剔, 正手的话，那就正手爆冲。
虎克同样正手爆冲。
范小东再爆冲。
虎克也爆冲。
范小东继续爆冲。
虎克继续爆冲。
范小东再次爆冲。
虎克却跟不上了。
这一刻他明显感觉到难以为继, 他的脚步已经不稳了, 重心正在逐渐失去，这让他心中有些恐慌。
过去几年间，他并不是没打过风格这么刚的选手，他也曾经跟米歇尔和西斯菲尔德这种人拉过十多板的中远台相持，但是过去所有的相持，虽然看上去都是在对拉，但实际上，其中是有过渡的。
理论上说，所有的中远台相持都一定会有过渡，没有哪个球员是始终维持着百分百力量全力拉球的，他们一定是一板力量大，一板力量小，力量大的时候是为了得分，力量小的时候是为了调整球的位置，顺便找到新的平衡。
所以才会有那些技术流选手在相持中忽然转换为侧切或是长削。
他们不是不想继续刚下去，只是刚不住而已。
因为你越用力，下盘就越虚浮，你连续全力爆发, 你的下盘会松动得一塌糊涂，到最后甚至直接摔跤都有可能。
但是范小东却真的是每一板都全力爆发，他站在地上仿佛扎了根, 是真的一动不动。
到这时候虎克才清晰的意识到，其实什么天生神力啊，什么持续性好啊，什么反应速度快啊，都只是表象，范小东真正最可怕的，其实是他的平衡能力。
他太稳了，稳如泰山。
在如此高爆发的情况下，范小东虽然因为强行发力而不断呐喊，但他的表情居然是平静的，他居然能在每一次发力之后都瞬间回归稳定状态，这简直不可思议。
虎克自己却是极不稳定的。
本质上说，他比普通的职业选手都还不稳定，他打球的时候几乎一直在地面上不断的跳动。
这是他从小打野球养成的坏习惯，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坏习惯，反而因为这种方式能尽快调动起比赛状态，赢下了很多业余赛事。
后来他才知道，调动状态这种事情有太多方式可以做到了，如果你真做不到的话，那伱在比赛前十分钟找个人热身不就得了？
如果真这么慢热，那热身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总可以吧？
无论如何，也不该以牺牲平衡性为代价。
虎克就这样带着巨大的缺陷一路征战，最终站到了世界排名第3的超高位置上。
没有人发现他的弱点。
因为没有人能跟他全力对攻超过三板，就连米歇尔和西斯菲尔德这种蛮牛都不行。
他们往往会在三板内，被虎克用力量、速度、落点和旋转的综合变化击败。
毕竟虎克不止有力量，他还有手感和极速。
虎克几乎以为自己这个弱点已经消失了，因为就连他打孙天龙和罗九的时候，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么多年下来，连虎克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个弱点还是在的。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
范小东跟得上他的速度，挡得住他的力量，判断得出他的落点，也有足够好的技术化解他的旋转，然后逼着他正面拼。
于是他没招了，被迫跟范小东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相持，这一次拼的已经不是各种技术和变化了，而是纯粹的稳定性。
他被完爆了。
连续两个球，他都只能爆到第三板，一旦进入第四板，他就失控了。
这不是说虎克真的就只能打三次连续进攻，而是说，他在范小东这样超高强度的对攻压迫下，只能打三次连续进攻。
若是遇到其他人，他仍然可以像往常一样打出恐怖的十几连击。
实际上他的单板质量依然是高于范小东的，毕竟范小东才15岁，这具身体的力量还未真正发育成熟，但问题是，这时候的范小东，靠现阶段的力量，已经足以跟他打对攻了。
对，我的单板质量比你高，但我并不能打死你。
你的单板质量比我低，但我依然要全力以赴才能应对。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虎克的第四个爆冲彻底失控，技术变形，把球直接打飞到了天上。
2：0，范小东继续得分。
接下来范小东发球，同样的底线奔球，同样的导入相持，短短一分半钟内，范小东再得两分，比分变成4：0。
这两个球打得虎克有点没办法，因为虎克一贯的打法本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可今天进攻无效，仓促之间，他竟然找不到还能用什么手段。
看台上的喧嚣不知不觉消失了，许多观众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不安。
罗尔斯科夫敏锐的意识到不对，他毫不犹豫的叫了暂停，对虎克面授机宜，说了一大堆东西。
重新回到赛场的虎克改变了发球方式，他不再发底线奔球，改发台内短下旋。
他是不喜欢斗短的，因为不符合他大开大合的风格和打球理念。
但是当大开大合的打法被克制之后，他也是可以斗短的，毕竟，他有入微。
面对这个发球，范小东直接正手暴挑，结果失败，比分变成4：1。
虎克再发短下旋，范小东依然正手挑打，这一次成功了，但球过去之后被虎克直接反手拧了回来。
这个球路线极为刁钻。
事实上，虎克就是这样的选手，当你给他常规球的时候，他也会打常规球，但是当你想绝杀他时，他在那一瞬间被逼急了，往往会打出让人难以理解的高质量好球来。
这个球就是典型的回头球，但一般选手面对杀板，打回头球都是简单的推挡，借力打力，虎克偏偏不这样，他是强行主动发力。
这个球几乎就把范小东打死了。
范小东竭尽全力后退救球，最后拉了个非常粗糙的高吊弧圈回去。
虎克上前一步，连弧圈都懒得拉了，直接硬拍。
这种局面，一般来说算是大局已定，进攻方必胜。
但今天偏偏双方选手都不能以常理而论。
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面对如此狂猛的正面硬拍，都会选择用力把球挑过去，然后等着对方不断杀高球，期待对方杀高球失误。
但范小东却在又退了两步之后，忽然一声大吼，竟然正手强行发力，双腿蹲成马步，来了一个超远距离的正手强拉前冲弧圈球。
在他摆出要强拉的姿势时，就已经有很多观众在大叫了。
而在他真正把这个球拉出去后，看台上响起了大片大片的尖叫声。
他距离球台至少有两米五。
球台总长度两米七四，半张球台的长度是一米三七。
也就是说，他这个超远距离的拉球，至少要把这颗被风都能吹动的轻飘飘的小球拉到四米开外的地方去。
如果还有人不理解，那么可以大概想象一下，你在篮球场上，从你这边的篮筐下，强行往对面篮筐里超远距离投篮。
或者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从球场的中线直接开大脚，想要直接洞穿对方的球门。
这其中包含的不仅仅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还需要极其细致的掌控，毕竟，距离越远，误差就会越大。
小球从球拍上狠狠弹出，前半段轨迹极为生硬，几乎是强行位移，后半段才变得平滑，如同一个完美的上旋发球一样，一头扎在虎克面前的球台底线位置。
这个球并不能说质量有多高，因为虎克依然是可以侧身爆冲的。
但是至少，范小东刚才的极度被动，居然被他这惊天一板硬生生的化解掉了。
虎克果然爆冲。
范小东已经迅速从远处赶到球台边，然后急停。他一步站定，顿时又如同生根，竟然看不出丝毫前冲的惯性。
他挥拍，摆臂，狠狠反拉。
这个球并没有超过三板。
因为在两板之后，虎克再次失去了平衡，把球抽飞了。
5：1。
球打到这个地步，挡板后坐着的罗尔斯科夫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再次往何敬平那边看，却发现何敬平依然只是平静的坐着，看不出丝毫慌张，却也看不出丝毫喜悦。
这一刻的罗尔斯科夫有些沮丧。
他其实当年也是欧洲的超一流选手，否则退役之后也不可能成为德意志国的主教练，并且一干就是这么多年。
他指导过拜耳，指导过沃尔夫，指导过西斯菲尔德，也指导过邱尚，他对德意志国每个俱乐部的情况以及其中的王牌选手都了如指掌，也曾经下苦功夫研究过世界乒坛几乎所有的流派风格以及优缺点。
他自认为对欧洲乒坛劳苦功高，也自认为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像他一样培养出那么多的顶级选手。
所以他后来开始觉得不公平。
他觉得华乒只是仗着家底雄厚，才会一代代人才爆发。
这就像是有钱人赚钱格外容易，轻易就能钱生钱，而穷人赚钱格外难，因为没有第一桶金。
在乒乓球的世界里，所有外协会都是那个穷人，唯有华乒是那个有钱人。
既然如此，那么凭什么历年来的世界第一名帅永远是华乒教练？
就因为华乒的成绩最好吗？
真就唯成绩论吗？
早些年罗尔斯科夫对华乒是很尊重的，尤其是当选手的时候，曾经跟华乒的主力球员多次交手，在采访中也对华乒主力球员颇多赞誉。
但后来嫉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开始偶尔在公开场合恰柠檬，酸溜溜的内涵一下华乒。
只是多年下来，始终没人理睬他。
于是他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内涵华乒，每当华乒输球，总能看到罗尔斯科夫出来接受采访，说点“华乒不行了”之类的话。
他以为也就这样了。
但他没想到，当他沾沾自喜把虎克的成绩揽到自己头上时，华乒居然正面回应了。
何敬平在餐厅说的那番话，让他脸上火辣辣的发烧。
因为他是真的没看懂虎克身上的问题，也真的没想到华乒会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跟他较真。
关于虎克这件事，是实实在在的眼光问题。
这让他多年来的自我欺骗有些没办法自圆其说。
他指导虎克打这场球，想的是等虎克赢球了，自己至少还有些辩解的话可以说。
但比赛打到现在这个份上，他却一次又一次的看到了自己不如何敬平的地方。
他甚至连眼前这场球都没看懂，居然因为前两局的胜利而喜笑颜开，却没想到所有的逆转都在何敬平的意料之中。
昨天的餐厅对话，大概算是今天这场球的完美预言吧？
罗尔斯科夫再瞥一眼远处的何敬平，心中轻叹一声，意识到自己的梦该醒了。
原来他们并不是运气好。
原来他们是真的比我厉害。
……
比赛还在继续。
范小东拿到发球权。
他依然发底线奔球，寻求对攻，但虎克这次不想对攻了，他按照暂停时罗尔斯科夫的叮嘱，直接把球搓回来，搓成一个短下旋。
看到这一幕，很多职业选手都有些感慨。
过去这些年，只有虎克压着对手打，哪怕输球也是在进攻的时候自杀，哪有虎克被别人打得主动采取防守态势的？
到底是虎克转性了，还是他真的被对面的小孩打怕了？
然而虎克的改变并没有起作用，在连续五个台内摆短后，依然是虎克先一步露出了破绽，回球冒高。
这与手感无关，只是因为虎克的技术太糙，在台内球上缺乏变化和应对手段，即便他有入微天赋，依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何况范小东的手感本就相当好，只是暂时还看不出好到什么程度而已。
当虎克露出破绽，范小东直接抢攻，虎克退台反击，范小东顶着球台强势对攻，这个球并未打到第四板，因为在第三板的时候范小东直接来了个反手拧变正手位底线大角度，把退台的虎克直接调动死了。
打到这时候，球场内外已是鸦雀无声。
所有观众们都看明白了，虎克是真的从正面被范小东给破了。
这个大角度调动，虎克如果努力去救是能救到的，但他放弃了，这只能说明，虎克已经被打得没有信心了。
刚刚的暂停，罗尔斯科夫滔滔不绝的战术指导，看起来并没有卵用。
他们不明白这其中战术克制方面的种种微妙道理，只是看到虎克一次次在正面相持中被范小东击穿防御，又在台内小球中败下阵来，他们的心都要凉了。
欧洲乒坛已经不惜放下脸皮从南美洲请外援了，可是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虎克，到最后竟然要被华乒刚刚放出来的新人小选手正面击败吗？
这当真是摧毁式的打击。
欧洲球迷的心态在这一刻全崩了。
他们再回想何敬平始终平静的表情，罗尔斯科夫眉开眼笑的模样，还有导播动不动就给何敬平搞特写镜头的举动，就觉得整个欧洲乒坛就像是一个小丑，在淡定的华乒面前不断的蹦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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